一堂美术课,我让孩子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最好充分发挥想象力,画自己最想画的事物。大半节课后,我来回转悠,想看看孩子们都画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忽然,我看到一个男孩在一张纸上认真用铅笔画满了许多小长方形。凑近一看,才发现,他画的这些小长方形每一个里都被他认真写上了一个数字:100。坐在这男孩旁边的宋丽丽小声对我说:“老师,丁小钉在画钱。”
我没有打断他,只是继续观察他作画。我发现他很投入,其他同学都是边画边叽叽喳喳地讨论,只有他完全无视其他人的举动,埋头苦画。而且他画得特别认真,虽然只是简单图形的重复,但他一丝不苟,每一张“钞票”都用直尺量着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画完了一整面纸。他笑逐颜开,盯着那满页的“钞票”眼睛都要亮了。
我暗笑,真是个小财迷。但还是故意问道:“丁小钉,你画这么多钱干什么?”
可能是我的语气不太轻松,也可能是突然被我的发问吓到,丁小钉一下子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我赶紧变换了语气,故作轻松地说:“老师只是随便问问。”
丁小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说道:“爸爸妈妈总是在外地,奶奶说他们是去挣钱。我想,我要画很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这样他们就可以留在家里了。”
我又注意到丁小钉那一整张纸的“钞票”下还压着一张画,便想拿起来看看画的是什么。
丁小钉却赶紧捂住了。
丁小钉缓缓松开摁在桌面上的手,扭捏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我拿起那副画仔细看,发现那是一副铅笔画。我这才意识到大多数孩子都有彩笔,而丁小钉却只有一支短短的铅笔。
那副画上画着些小人,有大有小,手拉着手。不用问,我也知道,这画的是丁小钉自己和爸爸妈妈。
我看过很多孩子画这样的画,七彩的画中爸爸妈妈带着自己愉快地玩耍,充满家的温馨。但这幅铅笔画,却只有黑白的色彩。我又想起丁小钉刚才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在这幅铅笔画的旁边,丁小钉还画了一小幅画。那是一个小孩趴在窗子上。丁小钉在窗子的空白处写:“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你们。”下课了,丁小钉突然跑来问我:“老师,你说我画的钱会变成真钱吗?”
丁小钉是留守儿童。我们班五十多个孩子,有三十多个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常年陪在身边的少之又少。因为这个原因,在我们学校上学的孩子们,上放学接送或生病来接护的往往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为了家校联系更方便,每次开学,我们总要单独做一个登记表,记录哪些学生是只有爸爸或妈妈在家照看,哪些孩子是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的。
丁小钉就是那种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挣钱的留守儿童。大姐一年前出嫁了,二姐在读初中。爷爷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个身体还算硬朗的奶奶。
因为家离得远,丁小钉成了住宿生。考虑到老人那么远赶一趟来不现实,再加上卫生院还算近,因而平时他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老师们送他去卫生院。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寒地冻。不少孩子都被包成了球,老师们也都添上了厚衣服。我给学生布置了写字作业,搓着手在教室里查看他们写作业的情况。走到丁小钉面前,却发现他坐着不动笔,我有些愠怒,质问他为什么不做作业。
这时旁边的同学说:“老师,丁小钉冻得发抖,写不了作业。”
我握住他的手臂,才发现丁小钉的确冻得全身发抖,而且手抖得尤其厉害,根本写不了字。我有些自责,竟然没有发现丁小钉穿得这么单薄。
坐在他后排的陈雯雯把围巾取下来递给我说:“老师,我的这个给他戴。”
我捏了捏围巾,知道这可能并不顶用。离周末放假还有两三天呢。于是我说:“丁小钉,我给你奶奶打电话让她给你送衣服来好吗?”
我严肃地问:“丁小钉你说,为什么不让奶奶给你送衣服?”
丁小钉嗫嚅了一下,才终于说:“外面雪太大了,我怕奶奶给我送衣服时摔倒了。我……”
我看着丁小钉咬着牙忍着却止不住发抖的样子,我知道,我有些喜欢上这个孩子了。
我去值班室拿了件一位老师留在那儿的外套给丁小钉披上,转过头就去打电话。
我还是悄悄打电话给了丁小钉的奶奶,问她有没有什么亲戚在街上可以给丁小钉送衣服来。丁小钉的奶奶听了我的讲述不住地骂着傻孩子,我能感觉电话那头有颗心被捂热了。
还好那天村里正好有人开车来镇上,丁小钉的奶奶便收拾了些衣服鞋子请他捎带过来了。
丁小钉比谁都希望周末到来。不是因为可以放假,而是因为星期五晚上,爸爸妈妈会打来电话。家里没有电话,他们总是打到邻居家。因为毕竟是别人家的电话,爸爸妈妈总不敢打得太频繁,也不好打得太久。太久了,长途话费也贵啊。所以,这个电话对丁小钉来说弥足珍贵。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丁小钉便背起书包往家里冲。丁小钉的家离学校有一个多小时的脚程。这对农村孩子来说是一个可坐车也可不坐车的路程。为了省下路费,丁小钉每次都选择走回家去。可丁小钉走得很急,他要赶在七点钟赶回家去接爸爸妈妈的电话。邻居家人很好,虽然家境殷实,但宅心仁厚,总是说就算电话晚点打来也不算打扰。但丁爸爸是个十分谨慎的老好人,能只麻烦别人一寸,绝不麻烦别人一尺。况且这也是丁小钉希望的时间,他多希望一回家就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啊,他才不要回到家里还要焦急地等待铃声响起呢。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事,人总有忘记的时候。有一次,邻居家走亲戚,忘了周五丁小钉会来接电话这回事。丁小钉回到村里,却发现邻居家关着门。丁小钉坐在门外等了会儿,却不见邻居回来。七点到了,丁小钉产生幻觉,以为是电话铃响了,他趴在窗子上向屋里看,却忽然想起来,邻居不在家,手机自然也是随身带走了。但丁小钉不死心。仍然坐在门外等着,他想,或许再等一会儿邻居家就会回来了。但直到奶奶来叫他回家,他也没能等到有人回来。但屋里电话铃声真的响了。丁小钉把耳朵贴在窗子上仔细听。是的,是电话铃声!这次真的不是幻觉。丁小钉想,一定是爸爸打手机没人接,所以才打了座机。丁小钉想起来了,张叔叔家是有座机的,只是因为有手机,座机已经很少用了。是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丁小钉将手贴在窗子上,抚摸那个声音。可是那个声音离他只有几米之远,却远在千里之外。他就是无法掌控。丁小钉多想穿过墙去接起电话,冲着话筒喊一声爸爸或妈妈。可他就是无法那样做!这在别人眼里那样寻常的事,对丁小钉却那么难。丁小钉只能听着那串殷切的电话铃声,想象那是爸爸妈妈的声声叮咛。后来,丁小钉才知道。那几声电话的确是爸爸打来的。爸爸打到张叔叔的手机上,得知了邻居不在家的情况。他猜想丁小钉可能还会等在屋外守候他的电话,于是他打了那个注定不会被接起的电话,向丁小钉表达爸爸的关心。他怎会知道,就是那几声再寻常不过的铃声,曾让丁小钉感到那样无力,泪流满面。丁爸爸的下一次电话又提起那个被提了很多次的话题——要不在家里放个手机吧?好啊好啊!丁小钉高兴的说。但两秒后他又否定了这个提议。周末的时候,丁小钉常常坐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背书。大石头一眼可以望见从村子延伸出去的通往城里的唯一的小路。丁小钉想让爸爸妈妈回来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在努力学习,那样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如果他们回来,丁小钉还要给爸爸背书听。因为过年的时候,大家围着火塘,爸爸最爱听丁小钉背书了。爸爸说,小钉背书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丁小钉说,虽然爸爸妈妈每次回来前都会打电话告知,但他还是总盼着哪一天他背书时背着背着就看到爸爸妈妈从那条小路上回来了。他觉得,或许爸爸妈妈想给他一个惊喜呢?但丁小钉经常失望。那条拐过几个弯消失于山口的小路总是不见爸爸妈妈的身影。毕竟是小孩子,经常失望的丁小钉有时候也会赌气地在作文里写:“爸爸妈妈,是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美丽了。不然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回来?你们再不回来,我就长大了。长大了声音就不好听了,就不能再给你们背书听了。”丁小钉很喜欢那块大石头,它平整而宽阔,对小孩子很包容。丁小钉可以在上面背书,在上面唱歌,在上面打滚,一个人玩石子棋,甚至躺在上面只是看天。有时候背书累了,丁小钉就躺在石头上看云朵,一边胡思乱想。他想爸爸妈妈,想他们在做些什么。他试着去想象,却无法想象那个大人的世界。有时候,想着想着就那么睡着了,泪水滴在石头上,像从大山上流下了一道清泉。丁小钉也经常把作业拿到那块大石头上做。丁小钉趴在大石头上,一边做作业,一边把小腿翘起来,一前一后摆动。丁小钉最喜欢在那块大石头上写作文了。我看过的他的许多作文,都是在那块大石头上完成的。读丁小钉的作文,我意识到,虽然班上也有许多其他留守儿童,但和他们相比,丁小钉可能有一颗更敏感的心。丁小钉写:“春天里,小草们比着个儿长着,春风吹来,小草们被挠得咯吱咯吱笑。小朋友们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出来踏青,妈妈说,我们要像小草一样快乐地成长……多希望春天永远留在人间啊。”丁小钉说:“没有。但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会带他们去踏青。如果永远都是春天,他们该有多开心啊。”“可那样你会……嫉妒他们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问,可能我下意识里想探求这孩子的内心,但刚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丁小钉问我:“老师,嫉妒是什么意思?”一件是姐姐丁小霞告诉奶奶的。丁小钉在家里时常拿着自己画的那副“家”,对着上面的小人呼唤爸爸妈妈。也许他有时候会以为,只要他殷切呼唤,远方的爸爸妈妈就真的能听得到。他呼唤得特别认真,还常常因为听不到应答而默默流泪。泪水滴答在纸上,把纸张都打湿了。姐姐就笑他,说他傻。奶奶却说,她有点担心,这孩子是不是不正常。丁小钉在帮奶奶喂鸡的时候还会碎碎念。我问了丁小钉,才知道他喂鸡时的独特想法。丁小钉多么羡慕那些小鸡啊,它们可以一直陪在妈妈身边,无论刮风下雨,妈妈都会张开翅膀护着他们。鸡妈妈还不许小鸡跑远了。丁小钉想,我要是那些小鸡,我才不跑远呢!可是,妈妈,你为什么要跑远。我观察了丁小钉家的房子,房间倒是还有几间,但鲜有摆设。有一间房,丁小钉说是爸爸妈妈的房间。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丁小钉赶紧冲过去挡在了门口,他嗫嚅了一下,才脸红着说:“朱老师,对不起。我……不想你进去。”我觉得他的表达很奇怪。但既然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我也就没有非要进去。
谁知,在我刚要离开那个门口时,丁小钉忽然低下头,叹了口气:“算了,朱老师,我还是给你看看吧。本来我想让爸爸妈妈一回来第一个看到的。不过……反正奶奶已经先看了。”
我有些好奇地推开门,才发现房中床上那张破旧的蚊帐上,缀满了许多张小小的铅笔画。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家”,在这些“家”中间,还点缀着一些太阳、月亮、星星。这些画挂满了蚊帐,不仅蚊帐外面,蚊帐里面也有许多。如果躺在这床上睡觉,抬头可以看到“太阳”、“ 月亮”“ 星星”和在头顶闪烁。我仿佛真的看到无数光芒在床上方的小小天空绽放出来。
虽然丁小钉在作文里对爸爸妈妈说害怕长大,但其实他一直梦想着长大。他说,因为长大了就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就可以去外地见爸爸妈妈了。还可以帮爸爸妈妈一起挣钱。丁小钉还说,每年一到收庄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又长大了一岁。丁小钉不过生日。是啊,穷人家的孩子,过生日,听上去就奢侈。在他六年级毕业的时候,丁小钉说,朱老师,我已经完成了长大的第一步。谢谢您陪了我四年。我一直没有告诉丁小钉,他不是我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一旦你不再参与一个人的生活,他的一切都在你的印象中过去得飞快。但丁小钉还会给我写信。他给我寄来他的文字和他的画。我欣喜地发现,无论文字还是绘画水平,丁小钉都突飞猛进。尤其他的画。他开始把绘画当做一门严肃的爱好来培养了。他学了素描,开始练习画一些小东西。同样是铅笔画,我知道,丁小钉已经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孩了。丁小钉说,他将来想考美术学院,把绘画这条路走下去。我鼓励他,但也告诫他这条路的艰辛。我把丁小钉的故事写成一首歌词,寄给了一个诗刊,没想到竟然发表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我忽然想到现在并不是年关前,这还不是丁小钉的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丁小钉终于盼回了爸爸妈妈,但没想到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丁小钉的爸爸在工地上从四楼上摔了下来。生命总算抢救过来了,但可能就此不能走路了,更别说劳动。彼时大姐二姐虽然都已成家,但也都不富裕。奶奶已经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地步了,丁小钉的妈妈只好留下来照顾丈夫和婆婆。那是暑假,丁小钉一直守在爸爸身边。在照顾爸爸这件事上,他比妈妈还细心。时间长了,甚至也可以说比护士更专业。闲暇时,丁小钉就趴在病床旁画画。他终于可以好好画画爸爸了,但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有一次我去看望丁爸爸时,顺便把那本没寄出去的刊物也带来了。但这次,丁小钉画着画着就哭了。丁小钉说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眼角没有皱纹,皮肤也没那么黑,更没有白头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那部分,丁小钉哽咽着,终于没有残忍地说出来。
丁爸爸说,哎呀,老师来看我们,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丑不丑。
我连忙背过脸去,仰起头,我怕他看到老师也流泪,真丑。
丁小钉擦干眼泪给我看爸爸的手机。老旧而粗笨的国产机,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丁小钉指着屏幕上他和爸爸妈妈还有大姐、二姐的全家福,笑着说,老师你看,这就是我以前画过的“家”。我看着那张照片,发现虽然像素很低,但每个人的笑却那样清晰。在丁爸爸出院时,我特意带他们去了照相馆。我悄悄付了钱并谎称摄影师是我的朋友,可以免费帮他们拍照。我请摄影师给他们好好照了一张全家福。我到现在还记得丁小钉拿到照片时的开心样子。
丁小钉说,朱老师,我要把这张照片画下来。父亲工伤的赔款毕竟有限,再说也不能总指望着那点钱。丁小钉说,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孩子。我不能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捉襟见肘。让人感慨的是,爸爸妈妈倒是回来了,他却不得不出去。小钉却觉得更充实了,因为终于轮到他挣钱给爸爸妈妈了。丁小钉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直不回家了。外面的世界真的更精彩,有很多钱可以挣。他要挣很多钱给爸爸和奶奶看病。丁小钉没有说出来,外面的世界很苦。不过所幸他一直都知道爸爸妈妈的苦。并且从未真的怪过他们。只是有点惋惜,他的上美术学院的梦想也搁浅了。他的热爱画画的爱好 永远只能是爱好而已了。
丁小钉从工地上寄来他的素描作品,是我带他们一家去拍的那张全家福。我知道,时隔多年,变了的是画上的线条,不变的是画里的情思。我想,他也会变成茫茫人海中的一颗渺小的星子,在自己的夜空中努力挣扎着散发光亮。听以前的其他学生讲,因为丁小钉工作很努力,很有头脑,能吃苦,没几年他就挣够了不少钱。丁小钉在县城买了房,那时奶奶已过世,他便把爸爸妈妈都。接到城里来。我的工作几经周折,也终于调到县城某小学,带一年级。开学伊始,班上有个小男孩特别闹腾,吵着要回家,一直哭鼻子,怎么也不愿好好上学。 爸爸妈妈,是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美丽了。不然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回来?你们再不回来,我就长大了。